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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1章 南苑小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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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1章 南苑小孩

到南苑的時候,裏面剛在訓練緊急集合。

剛吃了飯在休息的少年們蹭蹭蹭的從營房跑出來,列著隊在拿槍,拿到槍的立刻跑到預定的位置上趴著做瞄準狀,陣地旁邊一個軍官烏拉烏拉的大吼著:“趴好!不要露頭!拉槍栓!別到時候拉,到時候拉就死球啦!”

周先生在前頭和帶他們進來的長官說著話,黎嘉駿很新奇的看著這場景,忍不住端著照相機排在最後頭,想以小兵的角度拍個發槍的照片。

天已經很暗了,雖然旁邊有燈光,但效果還是很差,她拍完後略有點不滿的放下照相機,卻不料此時已經排到了她,沒等她走開,發槍已經發出慣性的兵哥哥竟然噌的把槍塞到了她的手裏,她可好,還下意識的接過了!

幾乎在她接過槍的一瞬間,面前的兵哥哥就意識到不對,手也沒松開,兩人同握著一把槍,對視一眼,皆從對方眼裏看到了茫然。

“……噗!”黎嘉駿先笑了起來,“漢陽造?”

兵哥哥手上用了點力,似乎想把槍收回來,奈何面前的女流氓雙手齊上死不撒手,一副也想試試看的樣子,他求救的望向遠處,那兒長官被女流氓的同夥給攔住了,他很無措的啊了一下,黝黑的臉泛著紅:“是,是漢陽造,那個,姐姐,麻煩撒個手,槍,槍不好玩吶。”

黎嘉駿堅定的掰開他的手——其實也沒花很大力氣,兵哥哥也只是個小男生,她手剛摸上去他就跟觸電似的撒手了,她忍著笑熟練的一拉槍栓,打開彈夾瞄了眼,隨後架起來有模有樣的往外瞄了瞄,嘆氣:“果然槍管很長……”想了想又補了句,“小孩子用很累吧,拿不穩,又沈。”她指前頭趴成一排撅著個腚被長官挨個兒踩的小少年們。

“來了這兒就是爺們兒了,習慣了就好。”兵哥哥還是死死盯著她手裏的槍,黎嘉駿沒辦法,頗為依依不舍的把漢陽造交還給他,人這才松了口氣。

“嘉駿!”這時,周先生在遠處招呼著,“來,準備準備,今晚我們可以在這休息。”

“咦?我正想著呢,天太暗了,現在拍不了照。”黎嘉駿屁顛屁顛的跑過去。

“是呢,要多謝王長官。”周先生朝身旁的軍官抱了抱拳,“這兒的部隊都被調出去增員宛平了,營房都空著,他派人給咱倆收拾個能住的,明日再說。”

王長官擺擺手,看軍職他只是個連長,大概就是在管著這個小孩兒連的,他笑道:“客氣什麽,你們大公報的記者辛辛苦苦的趕來給我們拍照片,我們高興還來不及,這位女先生大概上茅房啥的會不大方便,別的您放心,我們都會安排好。”

黎嘉駿嘿嘿笑,一點也沒臉紅:“沒事兒,我習慣了。”

“這樣,我給你指使個娃兒吧,放風帶路啥的好使。”

不等她拒絕,王連長就呼哨一聲,喊來一個虎頭無腦的小孩子,朝黎嘉駿點了點,吩咐了幾聲,那小孩兒立正應是,表情很是嚴肅,噔噔蹬跑過來叫道:“報告黎先生,我叫柯承志!是學生連三班班長!黎小姐有什麽吩咐!”

黎嘉駿拒絕的話就在嘴邊,可當聽到學生連三個字時,對上這個跟還比她矮一線的小男孩兒炯炯有神的雙眼,不知怎麽的就咽了下去,她是決計不會上前線的,她自己有數,那如果這個孩子跟著她,會不會反而安全一點……雖然他來當兵就是為了戰鬥,但是,作為一個男孩,他真的還沒她高……

“好吧,麻煩你了,就是我一會兒洗漱什麽的請您搭把手就好。”她笑,以前在長城那兒的時候,就是趙將軍派的警衛員虎子幹這些,本來虎子是保護丁先生和她的,結果差不多成了她的專用望風人。

就是不知道他現在活沒活著。

南苑是二十九軍的軍部,以前據說是皇家獵場,清皇帝狩獵的時候就來這,主要產物是麋鹿。

雖然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知道這些的,可是在洗漱完了攤在床上頭腦風暴時,黎嘉駿不知怎麽的,突然腦洞就開了。

……五阿哥不會就是在這兒獵到小燕子的吧!

怎麽想都是這兒啊!越想越靠譜啊!獵場!京郊!全齊了,妥了,準沒錯!

皇阿瑪,您可以忘了大明湖畔的夏雨荷,不能忘了永定河畔的黎嘉駿啊!求保佑!

某個傻×自個兒在軍營的床上笑得啪啪啪捶床……

早上黎嘉駿醒了三回。

第一回是大清早的起床號,那時候周先生也醒了,他敲黎嘉駿的窗:“嘉駿,多睡會兒,這半個月都沒休息好,我請營裏的人給留了飯。”

黎嘉駿混混沌沌的應了一聲,本來還糾結著起不起來,此時更放心的睡了過去,只覺得外面隱隱約約有晨跑的聲音催人入睡。

第二回是孩子們飯前的喊口號,他們大多都處於將變未變的公鴨嗓時期,破鑼嗓子和稚嫩的嗓子在外面扯起來唱軍歌:“可恨日本太野蠻,出兵三島間,侵略我江山,

不畏死,講犧牲,

大刀逞威風。

遺屍橫遍野,

草木一片紅,

殺得倭寇丟魂喪膽,

從此吾願從。”

黎嘉駿噌的從床上坐起來,她在裏頭聽得心情激蕩,抓著自己的雞窩頭不知道該怎麽做好,就聽外面又在喊:“我等以百姓血汗換來的子彈,續誠心竭力,期望命中,殲滅仇敵——日本鬼子!”

正當黎嘉駿興奮的想穿起鞋往外看一看時,就聽王連長的聲音大叫:“開飯!”

“……”她虛脫一樣的躺會床上,接下來外頭一片安寧,她又睡了過去。

第三回就是練兵聲了。

一樣是那個稚嫩和破鑼合體的詭異吼聲,咿呀哈喝的喊著,每一次都有一個成年男人的口令帶頭,這一段綿綿不絕起碼維持了大半個上午,黎嘉駿終於撐不下去了,她爬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門,面前是一排排營房,當初考慮她是女性,王連長給她安排了靠裏的房間,所以她一大早開始聽的吼聲,都是隔老遠傳來的。

門邊放了兩桶水,應該是小班長柯承志一大早給打的,因為此時水面上浮著淺淺一層灰。

她早就不講究這些了,拿出毛巾杯子來隨意洗漱了一下,就往隔壁去,周先生果然不在了,她便穿戴上自己的全套裝備,往外摸去。

南苑占地很廣,但主要還是以原先的四座清時期的行宮為主體,外面圍起城墻,總的來說比宛平城還打上不上,後來沒落後就成了南苑鎮,直到北伐戰爭時期被西北軍老軍閥馮玉祥設為軍部,這個設定就被沿襲了下來。

此時放眼像四周望去,遠處城樓高大,上面的碉樓聳立,俯視周圍的曠野,城內青磚紅頂的瓦房鱗次櫛比,在郁郁蔥蔥的樹木中顯得文質彬彬,竟然給人一種大學的感覺。

幾個背著漢陽造的學生兵列隊從旁邊向著練兵的地方跑去,他們大概在罰跑,揮汗如雨的,不出她所料,漢陽造背在他們背上,槍桿子伸出一大截去,活像背著跟太長的柴火。

還只是中學生,十四五歲的年紀,本就發育遲緩,弱雞一樣的身材,現在卻已經頂著滿腹詩書來當兵了。好想跟他們說好好讀書用知識救國,可放在這樣的環境下,又怎麽說得出口?王連長聽說話就並不是個有文化的人,可他談起手下的孩子們眼神裏卻滿是溫和和無奈,他哪裏會不懂那樣的道理?

可是誰都沒有辦法……

此時南苑很空闊,主力傾巢而出增援西南,只剩下這群孩子們,只希望前方的大人能撐久一點再撐久一點,給他們多一點時間長大。

黎嘉駿到校場的時候,孩子們還在練刀,王連長在旁邊走著,眼神不善的喊著口令,時不時的這裏踢踢那裏踹踹,出手很不客氣,而旁邊,似乎是副連長的人正在訓著剛剛從她身邊路過的少年,他語速飛快的一頓訓後,那幾個少年垂頭喪氣一排站到一邊,雙手舉起自己的槍,開始下蹲起立。

她看到自己的小禦前帶刀侍衛柯承志就站在方陣最左邊中間,晚上的時候沒看清,白天認真看才發現,雖然虎頭虎腦,但是竟然白白嫩嫩的,要說虎,就虎在他臉頰的嬰兒肥上,看得人想捏兩把,可看身量,卻一點都不像臉那麽壯,瘦了吧唧的,舉手擡腿能看出骨骼的痕跡,這頭重腳輕的,看得人都著急。

這時,周先生從遠處走過來,他手裏拿著張紙,表情有些嚴肅:“嘉駿,報社通知我要立刻回去整理文件準備撤離,我得先回北平,否則沒幾天搞不下來。”

黎嘉駿急了:“先生那您等等啊,我拍張照就走的呀,這麽一會兒都不能等麽?”

“不,嘉駿,你拍了照直接上火車去天津,想辦法回家,知道麽?”

她立刻明白了,可轉頭想想又放不下:“不成,先生,我怎麽能扔了您一人跑?”

周先生回答很犀利:“那到時候社裏只給一張火車票,給你還是給我?”

黎嘉駿斬釘截鐵:“您去吧,我回天津!”

愉快的決定後,兩人都不是糾結的人,周先生把黎嘉駿托付給王連長,王連長特許孩子們用過了午飯聚集起來用兩個小時寫了家信,全部交給周先生,讓他兜上給帶北平去寄了,畢竟孩子們大多都是北平城裏的人,去軍隊的中轉站中轉還浪費時間。

又寄了信,又少了訓練,孩子們心情都很好,王連長也不忍心打擊他們,幹脆讓黎嘉駿趁著氣氛還和樂快點拍了照,統共有四百人,一下子也拍不了,黎嘉駿參照畢業照的模式,分了班拍。

差不多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拍這樣的照片,表情一個賽一個不自然,都想笑又忍著,好奇的盯著黎嘉駿照相機上的黑窟窿。

黎嘉駿舉起一根手指大叫:“都看著我的指尖啊,我點哪裏,你們看哪裏,然後聽我口令,別眨眼……好,一起喊……茄~子!”

孩子們不明所以,以為是喊口號,當即臉紅脖子粗的喊起來,這一下茄子應有的效果完全沒了,進入膠卷的成了一張張猙獰的臉,黎嘉駿沈默半晌,只能自認倒黴,又叫道:“重來重來!只要笑就好了,不要眨眼!”

這年頭的半大崽子,誰會頷首微笑擺POSE?這一次印入眼簾的,是一張張僵硬的臉,皮笑肉不笑,有些實在不擅長微笑,嘴唇還在扭動。

黎嘉駿:“……算了,都別笑了!”

拍完照片,太陽又快落山了,黎嘉駿還得在這睡一晚,第二天再出行。王連長把人趕去飯堂,過來跟她道謝,還說:“早可以不笑了嘛,當兵的就要嚴肅點,黎先生你就是太認真。”

黎嘉駿很惆悵:“可畢竟才是孩子,我希望記錄下來的,都是他們開開心心的樣子。”

王連長聞言恍惚了一下,便不再說話了。

柯承志是個很操心的小家夥,昨晚太遲來不及,今天他吃了飯便要來個大水缸,吭哧吭哧的給黎嘉駿提水,讓她洗個澡。

營部裏有些水房,只有一個門,黎嘉駿在裏頭洗澡,外頭柯承志把著,就不怕別人看到。於是這半個月來,黎嘉駿第一次得以洗個澡,身上起碼搓下了一斤泥,那水臟的,等柯承志進來擡水缸時,看著地下的黑水,那小臉兒目瞪口呆。

黎嘉駿忍不住揪著他的嬰兒肥捏吧:“看什麽!沒見過野人洗澡啊?!”

柯承志羞憤的扭臉掙紮,都忘了放下手裏的水缸,等黎嘉駿過足了癮放他出去時,他一臉:“姐姐是壞人!”的表情淚奔出去。

這一覺睡得神清氣爽,第二天早上起來,她還是決定入城的時候順道去看一下周先生再走,卻不想王連長攔住了她:“黎先生,您恐怕要在這留兩日了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昨晚傳來消息,廊坊,打起來了。”王連長表情很覆雜,說不清激動還是沈重,或者說他自己也不知道,“那兒是火車去天津必經之路,現在肯定過不了了。”

“那……我現在去北平?”黎嘉駿有點六神無主的感覺,“對,那我好歹幫周先生整理整理東西。”

“這也成,那兒安全點。”王連長又叫來了柯承志,叮囑黎嘉駿,“黎先生千萬小心,若是聽到什麽聲響,那邊先回來,周圍還有不少鬼子的小股隊伍游蕩,要是碰上了可不好。”想想又不放心,“這麽想,黎先生您一個姑娘回去可不安全,這少說二十裏地呢!”

“既然人打到廊坊了,那你們才該要小心吧。”黎嘉駿道,她心意已決,準備起來也很快,轉頭就跟王連長道別了,學生兵們還被按著操·練,沒時間和她道別。

柯承志一人送她到大門口,這頭重腳輕的孩子筆直站在那兒朝她揮著手,黎嘉駿轉回頭騎著車,強逼著自己不回頭看。

可她還是回頭看了一眼。

小孩兒已經不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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